先来一首歌。所有略带伤感的往事都可以以此搭配。顺便加一句之前都忘了写的话:点击上方蓝字加关注。谢谢老板们。
去年电脑被盗后,11年到17年之间写的东西全丢了。最近不小心找到了几篇以前写的。本篇写于2011年底。本来想靠回忆重新炒一遍冷饭,如同小林那篇一样;但是重读一遍后才明白,很多事情的感受只有在当时才有。而随着时间流逝,彼时的感觉终归一去不返。下面所有文字除了改掉一些敏感词和错别字以外,几乎没有变动。七年过去了,越活越糟。
以下是原文:
欧洲的高工资一直是个诱惑。在去西班牙之前,我的思维大概就形成了定式:要想打工,基本就是给餐馆干活。不少家人警告我,不论如何不要去餐馆洗碗。以当代中国人的价值观,洗碗这种工作简直难以启齿。最后我也满足了家人的虚荣心:虽然在两个餐馆打过工,但是很幸运地,老板认定学生吃不了厨房里的苦,我连洗碗资格也没有,直接被发了件马甲去当跑堂。
红龙餐馆生意好,我在那里时候,加上我本人一共三个跑堂。有个巴西人,经常送外卖,在店里时间不多,老板便指示我跟着另外一个东北跑堂学技术。跑堂是门实打实的技术活,需要学的有调酒、开单、迎客、铺桌、擦刀叉,等等等等。东北跑堂姓李,在西班牙呆了两年,老板时常夸奖他勤奋好学,跑堂技术冠绝一条街。我也很快认可了这点:当我很笨拙地学习如何制作蛋奶冻的时候,他已经把一百多道菜的西语名称倒背如流,并告诉我蛋奶冻这种东西他看了一遍就会做了。
我听完后,想到在他告知我他是如此天赋异禀之前我已经试验了不下10欧元的蛋奶粉,顿时心惊胆战。
李君大致是掌握了一些精髓。以老老板娘也就是老板妈的标准,我拥有整个欧洲最难看的吃相。有次吃饭她直言不讳地建议我捧着碗站到一边吃,否则她完全吃不下。我还未做反应,李君便在一旁高声建议我虚心接受。我接受完以后心里确实发虚,第二天吃饭时开始狼吞虎咽,试图赶在老老板娘出现之前解决问题。但是很不幸,速度依旧不够,老老板娘还是现身了。她刚出现,李君就对我投来了鄙夷的目光,目光先砸在脸上,又洒在饭碗上。李君鄙视完毕,又连续摇了摇头,然后对着老板娘使了个眼色。老板娘估计忽然想起昨天了饭桌上的恶心遭遇,白了我一眼,自己端起碗坐到一边去了。
李每天都在重复着类似的行为。有时是眼神,有时是言语,想法设法配合老板一家人,从来不惜伤及他同事。起初我觉得跟这类人当同事等同于灾难,大概过了两个星期灾难就变成轻喜剧了———这种角色向来是剧情里不可或缺的部分。也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太多的生活压力,觉得自己哪天实在受不了,即使被轰走也无所谓。无论如何,李天才跟其他中国人一样,勤劳,高效。只要我能满足他急需的存在感,我想他还是很愿意教我的。
一个月以后我学自我感觉跑堂技术学得差不多,就请辞了。我走了之后小林经常跟我抱怨李,并多次使用了小人和马屁精这两个词。小林说,操,操他妈的,干他娘的,老板骂我,这小子居然跟着骂,什么东西。他基本上是以一种忍受的心态和李共事,并且李在餐馆里已经位高权重,又有西班牙工作居留,小林侵犯不得。后来到了六月份,我的一次无意之举居然帮小林出了这口恶气:有对西班牙母女,我在红龙当跑堂时候认识的,六月得知我要离开马德里时,决定跟我聚餐。聚餐地点选在红龙餐馆。于是我们很愉快地在红龙吃了一顿饭并相互告别。吃完后大概晚上十一点多我碰到了小林。小林非常兴奋,说,你今天太解气了。我不解,为他为何。,说,你没看到他当时那个屎一样臭的表情吗。我说这有什么好难受的,我来吃饭难道要我自己当跑堂啊。小林说那你就不懂了,你以前是他下手,现在他居然给你打下手听你使唤,而且还是端茶送水收你吃过的盘子,他估计要好几天睡不好觉了。
我大约用了一分钟时间后悔自己怎么没再多点一些菜,同时顺便为替小林解气感到高兴。然而直到今天我也没找到一个特别合适的词来形容类似李君这样在中国遍地开花的人。小人也不是,坏人轮不上他,这导致我在写这些时感觉甚是棘手。
算是此事,我的餐馆打工史如果找个主旋律媒体,绝对可以写成一个励志故事了。一个落魄的穷留学生,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份餐馆的工作;在这个餐馆里,老板技术性歧视他,认定有那么一部分活他肯定干不了,给他开了只有同类工作三分之二的工资;老员工看不起他,嫌他笨手笨脚,乃至当着老板家人的面羞辱他;他最好的朋友是餐馆里唯一一个黑工。经过一段时间忍辱负重后,学到一身功夫的落魄学生主动出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并在不久以后找到了一份双倍于之前工资的工作,而且当上了餐厅主管———当上后的两个月,他带着两个外国女人到之前羞辱他的餐馆大吃了一顿,过去颐指气使的人成了他的仆人,点头哈腰。
删掉形容词,这些都不假。我的工资确实翻倍了,但打工时间缩短到只有周末两天;我也确实当上了餐厅主管,因为那个餐馆大堂只有我一个跑堂,我主管十来张桌子和所有酒水。
这个餐馆就是大众餐馆。我找工作时候老金曾经带我曾经去过那里,老板说实在不需要工人,我说那周末工也行,老板说周末工有人了。老板说完后甚是不好意思,请我吃了顿晚饭。到红龙干活后,我经常觉得奇怪:当时是晚上八点半左右,大众的厨房里居然一片漆黑,看不到半个员工的影子。
离开红龙后没几天,我接到了老金的电话。大众的老板找到老金,询问我的下落,说现在需要一个周末工。老金说你小子运气真不错,现在经济这么差,工作居然还自己找上门。我想想也是,脸都没洗就赶了过去。大众一如既往地空空荡荡。老板给我开了瓶可乐,然后告诉我,现在需要周末跑堂一个,工资110欧,周五晚上干到周日晚上。按照当时的汇率,110欧相当于1000人民币。我有些兴奋,以至于后来他们说的话我都没仔细听,只记得厨房里依旧漆黑。
那个周五我换上在红龙时候买的白衬衫黑裤正式去上班。上班的路上正好路过老金店门口。老金听说我已经被录用,没有祝贺,反倒叫我上班小心。他说,根据推断,大众应该是个黑店,因为他们的厨师是个鬼,呆在厨房里永远不出来,ARANJUEZ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会不会是跟国内的黑砖窑一样雇用了一个智障。老金一番话说得我心惊肉跳,硬着头皮上班去了。
餐馆算是个特殊行业。忙时与闲时同其他大部分行业颠倒。在红龙干过四个周末,每次都累得精疲力竭。往往那两天晚上客人走后擦完几百付刀叉爬行到家已经是晚上一两点。这算是我唯一的顾虑,不过听说大众生意不如红龙,想必自己不会那么狼狈。
到了大众后,老金的灵异推测以及我的顾虑都变得有些可笑。大众不但没有什么幽灵厨师,连活人员工也没几个。整个餐馆算上老板老板娘以及我这个周末工一共两个半员工。这让问我觉得,我之前的担忧正逐渐变成现实:大众的面积比两个红龙还大,我一个人要负责扫三百七十平米的地,然后再拖干净。拖地时候我如高也般心神不宁:我还不会背那一百多个菜名,却马上要在一小时左右后只身对付周末蜂拥而入的客人。我顿时不敢再用咬咬牙就过去了这句话安慰自己,生怕咬得牙龈出血。
那天晚上我的心理变化该有多跌宕。扫完地做完准备吃完饭,很快接了一个外卖电话。老板迅速做完菜骑上助动车送外卖去了。在他回来之前,第一波客人进来了。我非常自作聪明地问老板娘,要不要告诉他们,厨师送外卖去了,不过马上就回来,让他们别着急。老板娘听完,留下一句“你去开单”,便带着一脸不屑走进了厨房。我记不清那些人具体点了多少,只记得老板娘在厨房里炒地风生水起,几乎赶在老板回来之前做完了所有饭菜。
我想,一个已经接近真理的常识,忽然之间被推翻了,会给人多大的惊讶。我当时的讶异程度不亚于忽然之间知道了其实一直是伊拉克在攻打美国萨达姆早就已经入主了白宫。依照之前的了解,西班牙的华人餐馆里,厨房一直是女性的禁区。由于过分追求速度,切菜炒菜一直是个重体力活,大部分女性的体质完全无法胜任。男的手劲大,像老金,一次可以炒六份炒饭,老板娘估计最多只能炒三份。这就意味着假如她要做六份,需要分两次炒,等于干的活比男人还多。
那天晚上果然没来什么客人。我十一点半多就获准回家了,这完全在意料之外。营业额应该是四百欧元左右,快赶上红龙平时周五晚上的五分之一。我把这些说给老金听时他嘴巴张成了一个甜甜圈,连连表示没有想到。老金和我都没想到的是,那个晚上竟是我在大众的打工生涯中生意最好的一个周五晚上。之后的生意状况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有时周五晚上没一个人来,只做几个外卖;有时甚至整个阳光明媚的周六下午都没有客人。于是店里经常是这么一幅场景:老板坐在吧台一边看华人报纸一边对我喋喋不休地讲述要吞并东南亚,老板娘在电脑前看中韩肥皂剧,我坐在电话机前拿着本国家地理等待外卖电话。
我一直认为这对夫妻待我不错,尤其拿他们跟红龙一家对比的时候。红龙的跑堂,即便在没有任何客人的时候也不享有坐的权利———因为站着太累,我只能在饭厅里一圈一圈打转,脑袋里幻想着各种篮球技术动作;而大众则给予我充分的休息权,只要没客人没活我大可安坐下来看看书。只是到后来,我越来越难安安稳稳。老板开始直截了当地跟我展现他的喜好和个人特色:老板像个典型的老华侨代表,热爱军事,热爱祖国,不满现状但憧憬着美好未来———而一旦讲到和别国关系时,他总是斗志昂扬。大众老板一直对我说,未来肯定要打一仗;我说为什么要打,他说了一大通理由,总结起来就是这些国家该打。
老板那时52岁,初中毕业,写采购单时候经常是整页的错别字。一个半文盲能想出这么穷兵黩武的战略,必然是深受教育宣传影响。我在大众的后半段老板买了一台手提电脑给老板娘,于是那台桌面计算机开始归他专用。有个周四他专门打电话给我,非常兴奋和焦急地告诉我,有急事,速来餐馆。我当时正在马德里陪人办事,到了个歉赶回了ARANJUEZ,然后发现所谓的急事果然是国家大事:要我把《今日观察》、《海峡两岸》以及其他数个节目存为书签。存完以后每次闲时老板便开始专注看节目充电,以完善他的进攻战略。这导致后来有人问我大众老板叫什么名字时,我脱口而出:张召忠。
备注:过几天更新下半部分。我本人拍摄的所有西班牙的照片随电脑一起被盗了。以下图片来自POLA,一个难得的去过ARANJUEZ又会拍照的人。在此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