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你回家了吗?


近日,偶然读到一本有关1893年美国芝加哥世博会(为了纪念哥伦布发现新大陆400周年,该届世博会命名为World's Columbian Exposition)的怪书,名叫The Devil in The White City。说它“怪”,是因为这本学术态度严谨、资料翔实的非虚构类史书,把两个完全不搭界却同样青史留名的人交织在一起:一个是此次世博会的总设计师Daniel H. Burnham,另一位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连环杀手,Dr. H. H. Holmes(他竟然姓“福尔摩斯”,与那位虚构的侦探同姓;当然,这只是他的化名,此人真名为Herman Webster Mudgett )。

这届世博会,对于芝加哥来说,是在那场1871年的大火之后,一次向世人展示她浴火重生形象的机会;同时,它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各种后来在现代社会习以为常的东西,比如拉锁、日光灯、摩天轮、电梯等,都在这次博览会上首次亮相。然而,这场轰动世界的盛事,对于Dr. Holmes来说,却是他大批量制造死亡的好时机——他早在博览会场馆附近亲自设计、督造了一座专为杀戮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而开设的带有精巧机关、暗道的“旅馆”;世博会期间,几百人入住这位温文尔雅的绅士的旅馆之后,便再也没有离开,在数以千万计的人潮中,他们的来与去甚至没有造成一片涟漪。

当然,像许多兴师动众的“世界级盛事”一样,轰轰烈烈之后,总难免有些凄凉的结局:不管设计师们挖空心思搭建的梦幻之城多么绚丽,政府也无意、无力把它一直维持下去。1893年10月31日晚上,已经人去楼空的巨大场馆最后一次灯火通明,一位英国记者这样写到,“Beneath the stars the lake lay dark andsombre, but on its shores gleamed and glowed in golden radiance the ivory city,beautiful as a poet’s dream, silent as a city of the dead.”(333页)

一度因为博览会而忙碌并快乐着的人们或离去,或重新失业。而Dr. Holmes也关闭了他的旅馆,夹着他鼓囊囊的皮包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去开发他新的业务了。像他这样的人物,是永远不会失业的。

就像Jane Goodall在类人猿群落中发现的那样,对于同类的残暴,实际上是灵长目身上普遍存在的一种特性;而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而且我们能够封锁这种我们称之为“恶”的东西。

不可否认,杀人者,即便是连环杀手,也许同样会有人性的一面,导致他们杀人的,也许是令人同情的家庭和社会因素;但是,更多情况下,对于像Dr. Holmes这样的所谓“sociopath”来说,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因为那条人性底线,在他们的内心里根本不存在。Tin Woodman与迷失在异境的Dorothy一同去Emerald City去求助于TheWonderful Wizard of Oz,只因为Tin Woodman想要一颗心,因为当他还是血肉之躯的时候,他曾经有一颗心,并且因为那颗心产生了爱,他曾经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如今,拍着嗵嗵响的胸膛,他每时每刻都感到体内的空虚。但是Dr Holmes并不需要“心”这样东西,因为这东西,他大概从来就没有过。后来在狱中写下的自白书中,他这样说,“I was born with the devil in me. I couldnot help the fact that I was a murderer, no more than the poet can help theinspiration to sing.”的确,就像诗人必须歌唱一样自然,杀人对他来说,既是一份工作,也是一种天性。

喧嚣的博览会不能长期掩盖经济的萧条,生活的贫困,就像光鲜的外表无法遮挡空荡荡的内心一样。1894年,一位曾经见证了“奇迹”的专栏作者,面对着“空城”发出这样的感慨:“It is desolation. You wish you had not come. If therewere not so many around, you would reach out your arms, with the prayer on yourlips for it all to come back to you. It seems cruel, cruel, to give us such avision; to let us dream and drift through heaven for six months, and then totake it out of our lives.”(334—335页)

1894年,愤怒的罢工者堵塞了铁路,烧毁了火车,也有人向这座在沉寂中逐渐走向朽亡的“梦幻之城”发泄怒火——不知是谁一下子点燃了展馆的七座“宫殿”。于是,人们的热情再一次被点燃,他们纷纷占领至高点,谁也不愿错过这最后一次狂欢:“In the Loop men and women gathered onrooftops and in the highest offices of the Rookery(贫民窟), the Masonic Temple, the Temperance Building, andevery other high place to watch the distant conflagration. Flames rose ahundred feet into the night sky and cast their gleam out onto the lake.”(335页)

就在那座曾经点燃梦幻,又让梦幻熄灭的“城市”被大火吞没的一年之后,Dr. Holmes终于因为一桩“小案”——谋杀某位曾经的狱友及其三个孩子——而被捕,这才牵出他在芝加哥干下的勾当,那时有报纸这样写道,“There are hundreds of people who went toChicago to see the Fair and were never heard of from again. The list of the ‘missing’when the Fair closed was a long one, and in the greater number foul playsuspected. Did these visitors to the Fair, strangers to Chicago, find their wayto Holmes’ Castle in answer to delusive advertisements sent out by him, neverto return again? Did he erect his Castle close to the Fair grounds so as togather in these victims by the wholesale...?”(336页)

但是,那失踪在博览会上的数百个游客都成了Dr Holmes的猎物了吗,又或者,“白城恶魔”其实并非只他一个呢?答案我们恐怕无从知晓了,就像我们无从知晓,记在Jack the Ripper,以及The Zodiac Killer账上的遇害者究竟有多少是真正死于他们手上。

“嗜血”的确是人类的天性。现实世界的残暴大概还不够满足我们的欲望,于是,从孩提时代的神仙鬼怪,到成年后的战神悍匪,我们总也喜欢把虚构的世界描摹得同样黑暗。在文学作品中,当然大多是被正统学者们认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文学作品,系列杀手要占到相当大的比重。而好莱坞每年如果没有几个“变态杀人狂”在大银幕上搞得鲜血横流,更是简直活不下去似的。在众多虚构的“狠角色”中,另一位“Dr”,DrHannibal Lecter,至少在美国,要算最有名气了吧。如今,在英国人把他们那位神秘兮兮的Jack the Ripper继续炒冷饭(而且一炒就是两盘,Ripper Street和White Chapel)之时,美国人也坐不住了,于是2013年开始,绅士气派十足的DrLecter又焕发青春,开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剧集。

从1981年的Red Dragon到1988年的The Silence of the Lambs再到1999年的Hannibal,小说家ThomasHarris讲述了一个如同Dr Holmes那样有着绝顶聪明的头脑,并且品味非凡、举止优雅,却内心冰冷的sociopath,如何引导FBI探员侦破连环,同时自身也逐步蜕变,最后得到精神与肉体的解脱的故事。

第一部的名字,所谓的“Red Dragon”,就是那条引诱亚当、夏娃犯罪的蛇,也就是名叫撒旦的魔鬼。在西方,连环犯罪者总喜欢说自己是恶魔附体,旁观者也乐于接受这一点,似乎这样便可以减少,至少在内心减少,自己的罪责似的。

哈里斯写作Red Dragon的灵感来自WilliamBlake的一幅油画The Great Red Dragon and the Woman Clothedin the Sun。那是Blake受雇主之请绘制的一系列宗教画中的一幅,讲述的是《新约·启示录》第十二章中的情景。这一章大致说的是:天上呈现异象。一个身披太阳的妇人将要生产。一条大红龙站在妇人之旁,等待妇人生产后,要将妇人所生的孩子吃掉,因为这孩子将来要用铁杖辖管万国。孩子降生后被提升到神的宝座,妇人则逃到旷野里。天使米迦勒与红龙争战,将他和他的部下都摔到了地上。这原本简单的善恶交战的故事,因为Blake的画笔,却有了新的意义。也正是这种新的意义,给予小说主人公Francis Dolarhyde(一个因天生兔唇而极度自卑的男人)前所未有的力量。

在Red Dragon的扉页,作者ThomasHarris引用了西方刑侦技术鼻祖Alphonse Bertillon的一句话,“One can only see what oneobserves, and one observes only things which are already in the mind.”(人只能看到他愿意去看的东西,他愿意去看的只是早已在他心中的东西。)Dolarhyde在Blake的画中看到的是自己心中的愤怒,这愤怒积聚起来就是“红龙”,就是“恶”,就是撒旦,是强大而可怕的魔鬼,是他自己,于是,他与红龙结合在一起,他就是红龙,他就是毁灭。

当然,在文学作品中,我们总幻想着连环杀手其实在内心深处,仍然会有一点柔软的地方,只要时机合适,他们的人性仍然可以得到触发。Dr Lecter之所以能够经历三部小说这样的篇幅,而存活下来,是因为他的确经历了一场“蜕变”。三部曲的第三部Hannibal中,Dr Lecter在女探员Starling身上终于找到了,存放那段有关幼年惨死的妹妹Mischa的记忆的地方,心理获得了平安,恶魔被驱散了,小说结尾两人在意大利的某个神秘的角落翩翩起舞,可惜这显然是作者这个多少有些异想天开的大男人的一厢情愿。而在大导演Ridley Scott的电影版中,在和Starling共进晚宴的时候,Starling用手铐将两人的手拷在一起。DrLecter面临的抉择是留下束手就擒,还是砍掉这个女人的手。汉尼拔都没有做,他砍掉了自己的手。

Dr Lecter最终为了Starling而砍掉自己的手,也勉强可以算作是他成功的“蜕变”了吧。这蜕变在于他终于认识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垃圾,都是能走的牛排,原来还有值得他去牺牲自己的一只手的人。不用Wizard of Oz,Dr Lecter似乎自己悟出了些许“心肝”的意义。

然而,为展览会而搭建的White City毕竟不是真实的城市,浪漫的故事也与真实人生相去甚远:一百多年前那个在White City和大半个美国兜售浪漫爱情的DrHolmes并不会丝毫地怜香惜玉,被他的魅力吸引的女性们大多最终进了他的焚尸炉,或者上了他的解剖台... ...

朋友,炫目的展览会已经散场,你安全回家了吗?


文章选自《英语学习》2015年3月刊。版权所有,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