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尽甘来,我却不知所措

人世浮华,满目嚣尘,我甚至感到自己变得陌生,变得面目可憎。



有首歌里唱道:“十七岁那一年,抓住那只蝉,就以为能抓住夏天。十七岁那一年,吻过他的脸,就以为和他能永远。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都不改变。”永远到永远,何尝不是许多人的心之所愿?然而,人在途中,时光匆匆,那些路过的风景只能缅怀,正如生命中已经过去的那些岁月,除了留住回忆,我们谁都无能为力。

都说无限风光在险峰,从前,驾车行走川藏线,要经过许多危机四伏的险段。

翻越高尔寺山的盘山路道坡陡,崎岖不平,记得从临近垭口的一个小叉路拐进几公里,就能看见一群用黑色石头堆砌而成的玛尼堆,这就是鲜为人知的黑石城。在荒芜的山顶,那些玛尼堆更像一个个身披铠甲的战士,默默守护着神山,无论风雪交融,四季更替。

剪子弯山也是一座神山,传说三世朝圣归来时,他的坐骑神羊曾在这座山上落脚休息。剪子弯山上的盘山路暗冰密布,行车极其艰难,尤其是那个被称为“鬼招手”的地段,道路狭窄,加上连续的急转弯,过往的车辆无不胆寒。

卡子拉山与剪子弯山相距不远,更像是草原上屹立的高山。这片毛娅大草原,长满了云杉,站在卡子拉山垭口极目远眺,低矮的云层和起伏的山峦相偎相依,阳光下,斑驳的阴影映印在云杉林和高山草甸之上,亦如油画一般。

这个秋日,我又独自驾车重走川藏线,变化显而易见,随着高尔寺山、剪子弯山和卡子拉山等隧道贯通,原来翻越垭口的盘山路已经废弃,黑石城、“鬼招手”以及辽阔的高山草甸也难觅踪迹,一路坦途虽少了劳顿之苦,然而,那条曾令我撩然于心的川藏线,仿佛已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通麦天险曾是“川藏第一险”,沿线山体土质疏松,一遇风雨或冰雪融化,极易发生泥石流。六年前,我第一次驾车走川藏线,通麦天险给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记。

一条坑洼不平的土石路紧贴着悬崖,随处可见塌方滑坡的痕迹,泥石和沙土毫无顾忌地从高处冲入滔滔翻滚的帕龙藏布江,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我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提防着山上随时可能滚落的飞石,有些路段仅有一个车宽,一个陡坡爬上去,车头扬起便看不见前方的路,接着又遇一个急弯,一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崎岖的山路千孔百疮,破败不堪,路边停着的挖掘机和大铲车,似乎正在告诉路人,危险一触即发,切不可麻痹大意。在一处塌方的路段,几位手持的战士站在乱石堆上,全神贯注地指引着来往的车辆,他们时而抬头看看山上是否有滚石滑落,时而又急促地挥着手,示意车辆快速驶离。如同灾难片里的场景,行驶在这段路上,仿佛正经历一场生死关。

这次重走川藏线,三条隧道和一座钢索大桥连通的新路彻底绕过了通麦天险,再无往日的惶恐和不安,然而,我却有些心生黯然,曾经的“川藏第一险”已经面目全非,犹如被阉割的男人,鼓衰力竭,雄浑不再。

也是在六年前,我的车被陷在泥潭里,轮胎被锋利的石头划开一个大口子。一位骑摩托车的藏民一路载着我,印象中走了很久,来到一个叫红龙乡的地方,终于找到一间补胎的小铺。师傅是个四川人,他说这几年路不好,爆胎的情况已成家常便饭,他整天忙得不亦乐乎,甚至半夜三更都被人叫起来补胎。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能在这里爆胎是我的万幸,这方圆近百公里,再也找不到第二家补胎的店了。他还说,前不久有几个成都游客开着越野车经过这里,连续爆了两个胎,轮胎报废了不说,在当地根本买不到配套的轮胎,于是托人从成都发货过来。那几个人只能乖乖地在红龙乡等,这一等就是一个星期,可惨咯!

这一回,我再次路过红龙乡,崭新的柏油路一直延伸到远方,道路两边多了许多饭馆、客栈,鲜艳的店面招牌穿插其间,房屋也被统一粉刷过,远远看去,橙黄色的墙面格外耀眼,宁静的藏家小镇已然变成脂粉气十足的市侩之地。

东达山垭口海拔5130米,是川藏线上的第一峰。六年前遇到堵车,翻越东达山时天色已晚,沿途的风景被淹没在夜色里,这次故地重游,便卯足了眼劲,想好好看看东达山的真容。

路顺着山势向上蜿蜒,一边是裸露的岩石,寸草不生;一边陡峭的崖壁,深不可测。说来也挺奇特,这山越往高处走植被反而多了起来,偶尔还能见到几处小森林,山谷间有几块被人耕作过的梯田,那田里的青稞泛着绿油油的光,给这冷冰冰的山谷增添了一些暖意。

前方看见一个垭口,心想这东达山终于到了,可当走近路碑,上面竟写着“觉巴山”,东达山仍藏在云里雾里。转念一想,东达山毕竟是川藏线上的一哥,气场强大,无人能及,沿着盘山道翻山越岭才走一个多小时,看不见他的身影理应不足为奇。

翻过觉巴山,道路两边多了许多沟壑,一股小溪顺山而下,溪流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哼着一曲动听的歌儿。我停下车,双手掬起溪水,轻轻地扑打在脸上,一阵透心的冰凉驱走了倦意。放眼看去,有许多墨绿色的小草垛散落在山岗上,一些粉色的小花依偎在枝头羞涩地绽放,忽闻淡淡的花香,如轻风拂面,带来一缕醉人的味道。

有时候,一个随性也能历久弥新,一次无意也能魂牵梦萦。我又想起了六年前,上到东达山垭口时那个黑漆漆的夜晚,因为不甘心就此下山,万般无奈只好打亮手电筒,仿佛是在寻找什么宝藏,可是,除了射向远方的那束手电光,几乎什么都没看见,不经意抬起头,漫天繁星缀满了头顶,那星星清澈明亮,仿佛触手可及,浩淼的银河温柔地划过无垠的夜空,浩浩荡荡倾泻到天的尽头,一颗流星穿破寂静的夜色,在空中留下了一道孤傲的长弧。我静静地站在高处,宛如被繁星拥抱,亦真似幻,如同梦境一般。大自然真的很神奇,当浩瀚的黑夜失去光明,便点亮了这璀璨的繁星,不给美丽留下一丝间隙。


时间又将我带回到六年前,我走川藏线时第一次路过波密。那天清晨,我在街上想找个吃饭的地儿,路边一家名为“江汉风味“的小店里坐满了客人,店里有热乎乎的稀饭、包子和油条,于是,便趁着这股热乎劲坐了下来。

老板娘是一位中年大姐,她双鬓花白,头发梳得齐整,脸颊红润,眼睛流露着温和的光,看上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她屋里屋外不停地忙乎,还不时跟客人聊上几句,话语间知道大姐姓李,是湖北汉川人,在这里能遇见湖北老乡当然少不了絮絮叨叨地寒暄一番。李大姐贤淑干练、热心快肠,顺手给我添了根油条,她俯下身,贴着我耳边轻声说:“老乡,多吃点,不要钱!“

过了两年,我再次路过波密,又去了李大姐的小店,仍旧美美地饱餐了一顿。临走时,李大姐塞给我两个鸡蛋,笑着说道;“老乡,带着路上吃,开车注意安全!“

时光荏苒,往事如昔。这一回重走川藏线,是我第三次经过波密。来到小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店里除了李大姐,还多了她的老伴,没到吃饭的点,店里很清静。李大姐给我炒了两碟小菜,我一边吃着一边和李大姐聊起天来。她告诉我,那年女儿来这里上班,生了孩子没人带,自己就从湖北老家过来带小外孙,几年过去,小外孙上了幼儿园,她闲下来没事,索性就摆起了早点摊,几年后,又租了这间门店,既做早点又做炒菜,从早忙到晚,这一来就过去了十年。李大姐说,“这些年,生意还行,老伴和儿子都从老家过来帮忙,虽说身在异乡,但总算是一家人团聚了。“李大姐嘴角含着笑,眼里却闪着泪光,她哽咽道:”人老了,快做不动了,等小外孙上了高中就不做了,回湖北,有点想家了。“

我们时常会站在人生的岔道口徘徊,不敢回望过往,如李大姐一样内心弥漫着无尽的惆怅。很多时候,我们还来不及往土里面扎根,就又要仓皇地拎起行囊,在时间和空间的夹缝之中逃遁,似乎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永远只在路上。

我曾想,人生真的很无奈,经历了十余年的商海沉浮,面对物欲和享乐反而感到厌倦和焦虑,我被这种情绪日复一日地侵蚀着,辗转悱恻,心无定所。也不知为何,人在获得暂时的满足后,会感到孤单寂寞,好比疾风骤雨下历尽艰辛终于到达彼岸时,独自伫立在荒芜的大地,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人世浮华,满目嚣尘,我甚至感到自己变得陌生,变得面目可憎。我渐渐发现那盛世的欢颜,只会留下一抹短暂的惊鸿,无法让内心收获持久的愉悦。我已然明白,生命中的有些东西需要用生命去坚守,那些简单的平凡和平凡的简单才会让我为之动容。

一程山水一年华,一世浮生一刹那。所有的过往都是岁月的恩赐,或许,执着便是一种苦渡,放手才是一种慈悲。

流年明媚,山水依然。唯有心中的风景,才是不变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