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记事

降龙村背靠着降龙山,从这里到附近最近的镇子,如果只用步行,最快也要花上三天三夜。赶路的人不仅要带足水和干粮,还要时刻警惕着沿途的可能会出现的狗头人。狗头人是一种面似恶犬,却长着人类的四肢的奇怪生物,个头虽然只有五岁孩童那么大,但是性情暴烈,又时常成群结队出现,着实给村人造成不小的困扰。但他们也并非无计可施,因为他们有神枪手伊森。

伊森原本和大家一样只是地里普通的庄稼汉,但自从他见到了有人从镇子里带回来的火枪,就对这玩意上了心,并一发不可收拾。说来也怪,伊森对火枪还真有一种过人的天赋,他不仅上手快,而且枪法神准,甚至连装弹速度也很轻易地就把其他人甩在后面。再到后来,伊森干脆就不再种地,而是专门做起了进城队伍的安保工作。

他最多一次曾一口气亲自结果了五只狗头人的狗命,剩下的狗头人见状也全都落荒而逃。回到村子后,这件事在乡亲们中间越传越邪乎的,有人说伊森干掉了五个狗头人其实只开了一枪,也有说他开枪时根本连看都没看,子弹自己就奔着狗脑袋打去了,更有甚者说他在伊森开枪的一瞬间,枪口喷出的是屠龙之光。

屠龙之光这一说法来自一个有关于屠龙大帝德拉吉尔的传说。据说他当年南征北战,却误入了降龙山,当年这座山还没有名字,但是住着一条巨大无比的恶龙。德拉吉尔的部队在山中迟迟找不到出口,而这时一条浑身冒着火焰的红色巨龙从天而降。整个部队上上下下一时间仓皇逃走,有的被溅起的砖石砸死,有的被火龙身体渗出的岩浆烫死,甚至还有人摔倒后被自己人活活踩死,场面极度混乱。德拉吉尔见到这一惨状后却挺身而出,但他试便了长枪重锤巨斧,却始终不能靠近红龙炽热的身体。就在他几乎心灰意冷的时候,已经被烧焦了的尸块堆里却闪着金光。他走进一看,正是一把金色的火枪,虽然周围所有东西都被龙焰烧成了焦土,它却完好无损,依旧熠熠闪光。德拉吉尔拿起金色火枪,朝着红龙的血盆大口扣动了,这时只见一道金光从枪筒出喷涌而出。只一枪,巨龙就轰然倒地。德拉吉尔从此便得到了屠龙大帝这一封号,而它射杀红龙的地方就被叫做降龙山。

但这一切也只是传说,毕竟德拉吉尔也好,巨龙也好,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但此时此刻,伊森这个小伙子给他们带来的希望确是实实在在的。乡亲们可不管什么真真假假,干脆就当伊森的枪口里喷出的就是屠龙之光,于是乎也顺理成章的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屠龙者伊森。伊森倒也不抗拒,尽管他从来不这么自称。

这一天,伊森护送着赛门一家去城里卖他们家自产的无花果。去的途中相安无事,尽管无花果只卖了不到一半,大家也还是开心的在城里好好玩了两天,买了点城里人的新鲜玩意往回走。归途也没什么险恶的事情发生,可就在即将要进村的一瞬间,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不等人们抬头,他们都惊奇的发现地上略过一个巨大的黑影——一条货真价实的巨龙!它的爪子比村子里最大的房子都要大,张开的翅膀几乎覆盖了整个村庄,红彤彤的皮肤渗着像岩浆一样的东西,滴到的地方立刻就变成一片火海。可最令人恐怖的是它那张大嘴以及嘴中那两排丑陋而锋利的牙齿,它咆哮着叫嚣着,在村子的上空来回盘旋。

村子上下一片慌乱,所有的人来不及收拾行囊,拔腿就往出村的方向跑去。可他们还是低估了龙的飞行速度,它几乎毫不费力的追上了他们,一张嘴,一口龙焰喷涌而出,火焰所到之处,万物皆成焦土,而这其中就有伊森的父亲。

伊森的父亲在死前,目光穿过慌乱的人群看到了站在村口被吓得目瞪口呆的伊森。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了一声“伊森快——”,然后就化为灰烬了。伊森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内心的恐惧将他洗礼,甚至吓得连手中的枪都丢到了地上,扭过头玩了命的逃跑,就好像这是他人生中唯一值得去做的事。

他脑子里一直想着父亲临死前的样子,以及他喊的那一声,似是要交代什么。他是想说“伊森快逃”吗?还是“伊森快开枪”?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他退缩了,逃跑了。但逃跑有什么不对吗?所有人不都是在逃跑吗?为什么他不能逃?就因为他被叫做屠龙者吗?他又从来没这么叫过自己。难道他们真的相信他的那杆破枪能屠龙吗?杀那五个狗头人的时候不是只开一枪,而是几乎打光了所有子弹,要不是狗头人脑子不够用被吓跑了,他可能早就跟莫利家的几袋白萝卜一起暴尸荒野了。也没有什么屠龙之光,从来就没有过。

但他还是懊恼。他觉得就算是打不过至少也应该开它一枪,哪怕只是为了尊严。可是现在呢,尊严早就丢在村口,被烧个精光。

他跑着,跑到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跑到了世界尽头,他终于累倒了,一头扎在地上,昏死了过去。叫醒他的是卡盟山脉匆匆而至的雨季。

降龙山是卡盟山脉的一条枝杈,羞羞答答的藏在地图的角落。伊森闷着头跑,结果跑到了主山脉的山脚下。倾盆大雨毫不留情的拍打在茂密山林中,沙沙作响,就像是巨大的嘲笑声。伊森已经不知道在这瓢泼大雨中走了多久,饥肠辘辘,仿若行尸走肉。

他隐隐约约的看到远处山坡下有一个村庄,于是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朝着大雨中的村庄走去。

他在村子里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康伯。因为康伯当时正在自家门口咒骂这该死的大雨,所以他才恰好看到了这个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年轻人。康伯今年应该不到六十岁,但具体多少岁他自己也不确定,同时他也不在乎,也没人会在乎。这个村子里所有人对时间的概念都十分模糊,没人确切知道自己多少岁,也不存在什么长辈与晚辈。而这个村子就叫做时迷村。

康伯把伊森领进了自己家,给他喝了一碗菜根汤,里面放了很多辣子,吃得伊森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康伯一家五口,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他老伴梅丽尔大妈,大儿子山姆和他老婆娜塔莉,还有康伯的二十岁的小女儿安妮,她之所以知道自己的年龄是因为她与众不同,她每天都在计算着自己的年龄,并梦想着有一天靠这个优势离开时迷村。

伊森没有和他们讲他从哪里来,又都经历了些什么。他除了喝菜根汤,流鼻涕,发呆之外,就再没什么可做了。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个不停,雨量也没有半分要减小的意思。伊森觉得这场雨十分可疑,于是他也学着康伯那样,站在门口望着天空,心事却错综复杂。不过常年做进城安保的他练就了一副好耳朵,他在浓密的雨声中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音。声音来自时迷村头顶的山林。他的经验告诉它,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他趴在地上,发现地面在以不易察觉的幅度震动着。他十分确定的告诉康伯一家,山洪要爆发了,当务之急要尽快组织村民整体撤离。

听到“山洪”这两个字后,所有人都吃惊不小。最后还是小女儿安妮第一个从惊讶中跳出来,冲出家门,挨家挨户的去告知。伊森和屋子里的其他人随后也跟了出去,加入到了组织疏散的队伍中。

不得不说的是,这次撤离非常的及时。如果再晚半步,整个时迷村的人就都性命不保了。不过新的问题又变成了这一村子的人该往哪里去。

因为经常在往返于降龙山和城镇,伊森对于寻找落脚点有着经验上的优势。伊森建议大家跟着他一起去寻找新的落脚点。虽然对于绝大多数村民来说,伊森是个完全陌生的面孔,可是自己的命就是他救下来的,所以也没什么人反对,况且现在除了这个办法也没有别的选择。

伊森出色的野外生存技能成为了全村人最值得信赖的依靠,并且他的直觉几乎最终都被证明是正确的。他在漫长的旅途中几次三番的化险为夷,让村民们觉得整个过程几乎等同于游山玩水。但是伊森知道,他这么做一来是感谢康伯一家的收留,二来更是为了自己内心的那份愧疚与懊悔。

在翻过数不清多少座山,越过数不清多少条河之后,一行人来到了一片崭新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这里风景秀丽,土地肥沃,没有飞沙走石之险,更无山林野兽之扰。于是时迷村在这片祥和的土地上落了脚。为了庆祝新的开始,时迷村在安妮的建议下改了名字,叫做时清村。作为唯一一个记得自己年龄的人,安妮给每个人都分配了年龄,康伯被分配了55岁,梅丽尔大妈也是55岁,安妮的哥哥山姆被分配成了30岁,娜塔莉嫂子则是25岁。改好了名字,分好了年龄,他们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衷心感谢自己的恩人,时清村的大英雄伊森。

尽管并不愿接受大英雄这一封号,可是伊森也觉得和村民们一路走来,着实历经了不少艰苦。他还要参与村子的建设,整个村子的精气神需要有他这么一个大英雄来带动。所以每当大家见到他而高呼“大英雄”时,他都会装模作样的握紧拳头给大家以信念和力量,就好像他真的成为了英雄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清村的现在相比过去只好不坏。伊森娶了安妮为妻,一家人和睦地生活在波澜不惊的地平线上,健康而安详。

有一天,一个骆驼商队途径村子。他们什么都卖,但存货最多的却是火枪。那些火枪别提多精美了,椴木的上镶嵌着复杂的雕纹,连金属枪管上也爬满了各式各样的纹饰。村子里很多家都买了商队的火枪,唯独伊森自始至终连面都没露。安妮晚上回家和伊森将了今天商队的事,还细细列举了都有拿家买了什么样的一杆枪,伊森却显得心不在焉。直到安妮对他坦白,说她擅自做主也买了一杆,他这才回过神来。

安妮原本也没打算去买那把枪,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觉得这家伙虽然能防身,但也能伤人,不是个友善的东西。但是她看到了其中一把枪,那把与其他的枪很不一样。它的是红木制成的,上面没有任何修饰,黄铜的枪管,管壁上爬着一只巨龙的雕纹。她一下子被这把枪吸引了,当机立断买了下来。

当安妮把枪拿给他的看的时候,伊森紧张得不知所言。豆大的汗珠打枪身,又沿着枪管滴到地上,让他想起了当年巨龙口中滴下的岩浆。当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那一晚,因为那一杆火枪,伊森第一次将他关于巨龙的往事讲给了安妮听。他原以为安妮听后会对他心生鄙夷,但安妮听完之后只是不断轻抚着早已泪流满面的他,不住的唉声叹气。

伊森后来也经常回想起安妮那一晚说过的话:降龙村的人并非因他而死,时清村的人却是因他而活。一去一来,人心自能理清是非。自那以后,伊森心里也清爽了许多,不再间歇性的郁郁寡欢,偶尔还能在人前露一手自己出神入化的枪法。村子里的人背地里都管伊森的那把枪叫做龙枪。

一天,互相追逐打闹的孩童见伊森从远处走过来,都嚷着要看伊森的龙枪。伊森听到“龙枪”这个词之后心头先是一紧,再然后无尽的恐惧涌上心头。这时天边飞快飘过一大片乌云,铺天盖地的席卷了过来——他仿佛又看到了它朝这里飞来。紧接着他耳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咒骂声,哭喊声,奔跑扬起的尘土,翅膀煽动起的雾霾,火焰烧出的烟灰。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他想起了当初的那份恐惧,想起了那份被绝望主宰的瞬间。他试图迈步走回家,去抽出那把枪,他想无论如何,哪怕只开一枪,为了尊严的一枪。他踉踉跄跄的回到家里,双手抖得厉害,根本没办法将枪稳稳托住。他一个劲儿的咽口水,却没发现他其实早就口干舌燥了。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天空,只胆怯的看了一眼地上巨龙留下的剪影。巨大的恐惧令他想要呕吐,他被这份恐惧震慑得丢盔弃甲,那把龙枪被他丢得老远,头也不回的朝着远方跑去。只留着刚刚嚷着要看龙枪的几个小孩不明就里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滑稽得就像一条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