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品黄黑
01
《红楼梦》里的姑娘，有一个共同点——薄命。
黛玉是“玉带林中挂”，宝钗是“金钗雪里埋”，元春是“虎兔相逢大梦归”，湘云是“襁褓中，父母叹双亡”，探春是“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凤姐是“哭向金陵事更哀”……
就像哲人说的一样，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薄命的人也是各有各的薄法。
她们要么幼年失怙，要么青春早逝，要么远嫁无依，要么夫妻反目……
所以当我们以上帝视角读书的时候，会经常看到她们悲伤、孤独、压抑、委屈的眼泪；看到她们冰冷、孤寂、无眠、辗转的长夜。
但是，你可能没注意，她们的眼泪，大多时候，都只留给自己。
02
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第27回
这个景象，是黛玉的日常。
夜深人静，等丫环都睡了，再一夜流泪到天亮。
但是，这是上帝视角，只有曹公和我们知道黛玉的这个秘密。即便是宝玉，眼里看到的，也只是日渐消瘦的妹妹，至多揪心地问问她一夜里醒几遍，并不曾知道黛玉“一年一月的竟常如此”。
我们都知道，黛玉的眼泪必须流。曹公说，她来到世间的一大任务，就是还眼泪来的：把自己的眼泪都哭完了，这一趟出差就算完成，可以回到天上继续做神仙。
但是，你看到没，即便是背着一个这样变态的任务，黛玉也并不是想哭就哭，到哪里都哭，谁的面前都哭。
即便是自诩与她“一时半刻我们两个离不开”的紫鹃，黛玉也不愿意轻易在她面前掉眼泪：
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她（紫鹃）睡了，便直哭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个盹儿。
——第57回
在姐妹们面前，黛玉给自己定位的人设其实是这个样子的：
——一个擅长打趣、开玩笑、带节奏的高雅段子手。
03
宝钗也一样。也是要等夜深人静，才肯痛快地哭一回。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她母亲不安，少不得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回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第34回
其实宝钗很少哭。即便是上帝视角，这也是整本书里她唯一哭的一次。原因是她哥哥薛蟠乱讲话，赖她护着宝玉，是因为“你这个‘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
宝钗当场被这个话“气怔”，眼泪“唰”就流下来。
但是，怎么伤心委屈，宝钗也不能让母亲忧心，只好“回到房里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起，还要像往常一样去瞧母亲。
后来，宝玉梦里喊出“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在旁听了，也是这个字：“怔”了。
“怔”了，是宝钗能容许自己的最大失态。
这一刻，哪怕天塌地陷，哪怕悲伤排山倒海，呼啸而来，碾碎一切，也不过是“怔了”。
“怔”可真是个好词啊。可轻可重，可深可浅。可以是累，是傻，是痴，是痛，还可以是死。
“怔”一会儿，再活过来，又是那个温和微笑着的宝钗。
04
湘云性子爽快豪迈，似乎有点没心没肺，半点不藏着，最没心计。这样的人，不太容易有忧伤。
所以大多数时候，湘云出现的地方，都是欢乐的：
她可以笑得从椅子上摔倒；
可以跟香菱讲诗讲得“没昼没夜高谈阔论”；
可以带头撸串喝酒，大吃大嚼；
可以才思敏捷，抢词联句，一人可以开一台晚会；
可以喝酒喝到醉倒，嘴里还在嘟囔“泉香而酒洌”；
还可以兴头头地做男装打扮，亮瞎别人的眼。
但是，这样的湘云，委屈也是藏着的：
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
——第36回
原来湘云幼年父母双亡，叔婶苛刻，拿她当苦力，虽是侯门千金，却要每夜做针线活到三更。
流泪？除了讨人嫌，再多的恐怕是加倍的针线活吧。
05
探春冷静果决，让她流泪很不容易。
探春不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
——第55回
这是一次突如其来而又掩藏已久的眼泪。用现在的话说，叫悲伤逆流成河。
能让探春悲伤成河的，只有亲妈赵姨娘。她气势汹汹地赶来找探春，为她的兄弟去世要探春多给十几两银子，骂探春“尖酸刻薄”。只有她的不懂事、不体面、不尊重能让探春的眼泪喷薄而出。
但实际上，大多数时候，面对赵姨娘的无理要求，探春都是大度地表示不愿理论，认为她糊涂、昏聩，不需要跟她一般见识。
“她就抱怨起我来，说我存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
——第27回
探春擅长选择性遗忘，“什么偏的庶的，我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是尊贵体面的姑娘，只知道高人一着的见识、气度和才华，比哭着自伤自怜好用一万倍。
06
凤姐更甚。
丈夫贾琏“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屋里去”，怎么防也防不住；自己好不容易怀个男孩，到七八个月还流产了。
但是，谁见过凤姐的泪？
她不愿别人看见她的痛，所有的痛全部独吞。流产之后落下严重的妇科病，不说看大夫，连平儿问一声都不行。
凤姐泼醋那一回，把丈夫捉奸在床，凤姐还愿意哭着爬到贾母怀里，装柔弱求心疼。现在，真正痛彻心扉，凤姐却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她每天照样“察三访四”，该操心的事一件不落不露一丝异样。奉命抄检大观园，劳累到深夜，还要安慰了这个，赔笑着那个。
柴静说，有些笑容背后，是紧咬牙关的灵魂。
凤姐那紧咬的牙关，除了平儿，不会有人知道。
07
所以，红楼梦里的女孩子，虽然各有各的不幸，虽然夜深人静的时候都曾偷偷流泪，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却经常是热闹的，嬉笑的，活泼泼的。
因为，她们的悲伤只愿留给自己。
所以，你看，经常偷偷流泪、整晚哭泣的黛玉，出现在人面前时，大多时候，是戏谑的、伶牙俐齿的、爱开玩笑的。
心似深潭的宝钗，独自咀嚼一个个寂寂长夜后，出现在人面前时，是端庄的、慈悲的、宽厚的。
湘云是豪放的、爽直的、超逸的。
探春是豁达的、精明的、决断的。
凤姐更是泼辣的、威风的、如火如荼的。
这些把悲伤藏起来的女孩子，因此可以把枯燥的日子过得鲜活，把平淡的对话讲成段子。活得让人欢喜让人爱。
读《红楼梦》，我喜欢看她们嬉笑打闹玩乐，因为，
那是她们努力生活的样子。
-作者-
青品黄黑，北师大中文系硕士，30年红楼梦铁粉，以前跟文字打交道，后来搞管理，闲暇写文。原创读书公号“青品黄黑”。红楼梦赏析经作者授权转载。
红楼梦赏析
一入红楼，终生难醒
与君相逢，平生之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