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寒山石径时（2014年10月19日，星期天），曾听金满坑村民说，村头大山上有个白鲎洞，潜藏如妖似魔的白鲎娘娘。
白鲎娘娘心术不正，作恶多端。
掳掠稻谷，掠夺孩子……
有时，还趁山下人家忙着操办婚庆喜事，抢走新郎、新娘。
十里八乡的老百姓深恶痛绝，恨不得杀了白鲎娘娘！
无奈，白鲎娘娘是千年修炼成了精的，。
幸亏，得到九龙山九龙潭的神龙帮助，打败了白鲎娘娘。
为确保一方水土长治久安，神龙还奏请玉帝，将这妖孽永世禁锢在白鲎洞内！
……
当时听来，觉得白鲎娘娘着实可恶可恨，是该人神合力，永世禁锢！
后来发现，大西乡民间信仰有鲜明的女神崇拜倾向，村庙、山庙、路廊庙，往往供有多尊女菩萨、女神灵。
金氏娘娘，龙母娘娘，土地娘娘，陈氏娘娘，钱氏娘娘，柳氏娘娘……凡受人崇敬的女神灵都尊称娘娘。
被女性化的观音菩萨、泗州僧伽，也有称观音娘娘、送子娘娘、泗州娘娘的。
“白鲎娘娘”这一称谓，应该也表敬意。
如此说来，白鲎娘娘应该另有传说。
三走、四走寒山石径时，有意识地向留守古道古村的老人打听。
果然，白鲎娘娘另有传说，像小龙女化身的龙母娘娘一样，也是凡人升仙。
白鲎娘娘，原是寻常百姓家勤劳善良而又美丽聪慧的女孩。
家住寒山湖畔、方山脚下的忻家山，是忻毛仙的独生女。
毛仙，也称半仙，指从事星相、占卜、巫医等职业的江湖术士。
南宋末年，忻氏祖先自临海迁天台龙溪石门村。
其中一支，分发到方山东南麓，以姓氏为村名，称忻家山。
忻，音谐兴，渐渐的，演变为今名“兴家山”（街头镇属下的一个行政村）。
家族中，有位人称忻毛仙的。
少年时，学过道术，练过吐纳。
成年后，云游天下，闯荡江湖。
会看相，会占卜，还会医治头痛脑热的常见病。
但远不到料事如神、得道成仙的地步。
看错相，算错卦，用错药，也是常有的事。
忻毛仙也食人间烟火，也娶妻生囡。
妻子是前丁（丁姓村民始居，故名）人，吃素念佛，心地善良。
忻毛仙常年在外，妻子独自照顾公婆，哺育幼女，还要上山砍柴，下地劳动。
长年累月的，身体被拖垮了。
女儿两岁时，妻子一病不起。
忻毛仙一百个心思都用上了，只想积极救治，保住妻子一命。
苦于找不到仙丹妙药，也没有妙手回春的高明医术。
最终，病重的妻子还是走了。
父母年迈，女儿尚幼，忻毛仙没法再外出跑江湖了，只好在家踏踏实实种地。
转眼十多年过去，父母相继过世，女儿渐渐长大。
忻毛仙有块棉花地在前丁村外。
金秋时节，正是棉花欢畅吐絮的时候。
一个大晴天，忻毛仙带着14岁的女儿，去棉花地捉棉花。
有女儿做伴，劳动变得轻松愉快。
忻毛仙一边干活，一边给女儿讲故事。
讲得最多的，还是神仙鬼怪的故事。
也说到了白鲎洞、白鲎精。
忻毛仙说，这白鲎精可坏了，掳掠稻谷，掠夺孩子，还抢新郎、新娘……
遭天杀的，别犯在我手里！
把我惹毛了，挥挥桃木剑，非打死不可！
……
忻毛仙的本意是要在女儿面前显示捉妖降魔的高强本领。
可这女儿像她母亲一样，心地特别善良，极不情愿听到打呀杀呀，便劝父亲说，白鲎精又没作恶，别去惹他！
再说了，这白鲎精也怪可怜的，长期幽闭在潮湿昏暗的山洞里，看不到蓝天白云，听不到花开鸟鸣，多孤单，多寂寞！
我倒想去看看他，劝他改邪归正，争取宽恕，重获自由。
忻毛仙听女儿说要去看望白鲎精，连忙制止并吓唬说，白鲎洞千万不可靠近！白鲎精绝对不能探望！小心被掳去当了白鲎娘娘！
白鲎娘娘怎么了？只要他肯改邪归正，并真心爱我，我就愿意做白鲎娘娘。
……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父女俩的对话恰被白鲎精听个分明。
金满坑村90高龄的忻统裕老先生说，前丁山上，也有白鲎洞。白鲎精就禁锢在那个山洞里。
被禁锢百年的白鲎精，确实孤独而寂寞，被女孩的善良与真诚所感动，立志收回邪心，革除恶性。
还因此滋生了缠绵的爱意，真心真意地想要迎娶善良女孩做个白鲎娘娘。
可是，连山洞都出不去，怎么向人家表白爱意呢？又如何迎娶新娘呢？
白鲎精越想越为自己过去所犯的罪孽悔恨，忍不住泪流满面，号啕大哭。
在面壁思过、真心悔改的同时，白鲎精日夜祈祷，期待得到玉帝宽恕，解除禁锢，重获自由。
一晃三四年过去，玉帝被白鲎精的诚意所感动，在山花遍野、蜂蝶欢舞的春天，下达一道神谕：化作蜜蜂！化作蜜蜂！……
白鲎精当即领悟，摇身一变，化作蜜蜂，飞出禁锢百年的白鲎洞。
一个目标，飞去忻家山！
一个心念，寻找心上人！
说也巧，远远看见姑娘十八一枝花的女孩正在油菜花丛中扑蝶追蜂，尽情游戏。
化作蜜蜂的白鲎精欣喜地飞到女孩身边，在她耳畔反复絮语：“尔畀卬，卬畀尔！”“尔畀卬，卬畀尔！”……
开始，女孩还以为是耳朵打钟（耳鸣时，仿佛隐隐传来打钟之声，家乡方言称耳朵打钟），随手弹弹耳廓，又忘情游戏了。
过一会，又听得耳畔反复絮语：“尔畀卬，卬畀尔！”“尔畀卬，卬畀尔！”……
停下游戏，侧耳细听，还是那几句絮语：“尔畀卬，卬畀尔！”“尔畀卬，卬畀尔！”……
声音虽然不大，但非常清晰，并能感受到心意的诚恳和语气的迫切：“尔畀卬，卬畀尔！”“尔畀卬，卬畀尔！”……
这是什么声音？
谁在对我耳语？
尔畀卬，卬畀尔！
这话什么意思？
……
女孩再无心游戏，赶紧回家找父亲。
白鲎精很想一路追随，但生怕忻毛仙挥舞桃木剑，捉妖降魔。
倒不是担心打不过忻毛仙，而是不想再开杀戒，再结冤仇。
一心向善、改邪归正的白鲎精，只想尽早迎娶新娘。
既然爱上人家的女儿，哪里还可以翁婿宣战，打斗残杀呢。
想了想，白鲎精还是先回山洞。
话说女孩回到家，如此这般，向父亲叙述了耳畔絮语的奇事。
“尔畀卬，卬畀尔！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啊！”
女孩请求父亲快作解说。
尔畀卬，卬畀尔！家乡朋友想是听懂了。
忻毛仙当然也听明白了，还猜到了话中有话的真实含义。
这句话是用天台方言说的，关键是两个人称代词（“尔”和“卬”）、一个动词（畀）。
先说两个人称代词。
1、尔ěr，第二人称，你。
家乡方言读若英语音标中的舌后软颚鼻辅音ŋ。
家乡人见面，问声“尔好”，不读ěr hao，而是读若ŋ hao，意思就是“你好”。
家乡方言中的“尔”（ŋ）字，发音方式有些特殊：嘴巴半张开，软颚下垂，堵住口腔通道，气流从鼻腔泄出，而不是从嘴巴出来。
家乡人称这类发音方式为“嗡鼻腔”——仿佛鼻腔嗡鸣的声音。
又因为（ŋ）是浊音，发音时，声带振动。
2、卬áng，第一人称，我。
这是先秦古汉语的文化遗存，也是家乡人最常用的自我称谓。
“卬是天台人！”
“卬是西乡人！”
“卬是平桥人！”
“卬是街头人！”
……
若是复数，通常说“卬等”。
比如：“卬等都是天台人！”意思就是“我们都是天台人！”
外地朋友常常笑话天台人，“卬卬卬”，“卬等卬等”，多难听！你们就不会好好说“我”、“我们”吗？
不是不会说“我”、“我们”，而是“卬”、“卬等”更为古老，更有历史文化品位。
体现先秦时期中国文化传统和美学思想的《诗经》，已经有“卬”的自我称谓。
《诗•邶风•匏有苦叶》有：“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意思是说，人家都渡河了，只有我没有渡河。
为什么呢？
因为，我要等待好朋友。
我们要一起渡河。
……
走遍天下，乡音不改，只要张口自称“卬”（ang），嗡鼻问候“尔”（ŋ），准是天台老乡。
再说那个动词“畀”（bì）。
“畀”（bì），本意是给与、给予。
在天台方言中，“畀”（bì），却是个多音多义字，最常见的有两种用法：
一、用作动词，意为给与、给予。
给与，指给具体的实物。比如：“格本书畀尔。”意思是说，这本书给你。
给予，指给抽象的机会、希望等。比如：“再畀卬个机会。”意思是说，再给我一个机会。
在上面两个例句中，动词“畀”的字义，尽管有具体、抽象之分，但大体相同：给与、给予。
但因为所跟宾语的人称代词不同，读音可就不一样了。这在某种意义上，也体现了天台方言的丰富多彩。
动词“畀”直接跟人称代词，家乡方言通常用古老的“反切”法拼读，即取前一字的声母与后一字的韵母，将两个字合读为一个字。
畀尔，给你，家乡方言读为beng！这其实是“畀”（bi）与“尔”（ŋ）的反切。
畀卬，给我，家乡方言读为bang！这其实是“畀”（bi）与“卬”（ang）的反切。
说到这里，再说一下类似的“畀佢”。
佢qú，本意是除你我之外的任何人。家乡方言读若gei，用作第三人称代词，指他、她、它。
畀佢，给他（她、它），家乡方言读为bei！这其实是“畀”（bi）与“佢”（gei）的反切。
想学天台方言的异乡朋友，畀（beng）、畀（bei）、畀（bang）；尔（ŋ）、佢（gei）、卬（ang），这两组音要先读准了，这几个字的意思要先搞明白了！
二、用作介词，意为被、让，读若be，类似于英语音标中浊辅音（b）与前元音（e）的拼读。
发音时，先双唇紧闭，然后，突然分开，气流冲出口腔，声带振动。
比如：“做勿好，畀人讲”。意思是说，事情做不好，要被人议论。
再比如：“都让一让，畀佢先走！”意思是说，都让一让，让他先走！
“尔畀卬，卬畀尔”，字面意思是说：“你给我，我给你！”
言下之意是：“你嫁给我，我迎娶你！”
再诗化一下，就是：“你把真心掏给我，我把真意献给你！”
……
这分明是大胆而坦诚的爱情告白！
谁在向我女儿示爱求婚？
忻毛仙掐指一算，不得了，是千年修炼、百年禁锢的白鲎精！
依稀记起四年前，在前丁村外捉棉花的情景。
天真烂漫的女儿似乎说过，只要白鲎精肯改邪归正，就愿意做白鲎娘娘。
看来，当年的父女谈话被白鲎精偷听去了，并把女孩随意说的一句傻话，当成是真心相许了。真是可笑！
转而又想，被玉帝禁锢在白鲎洞的白鲎精是怎么跑出来的呢？居然，还能随心所欲地追求心爱女孩！不可思议！
难道，这白鲎精真的已经改邪归正，真已得到玉帝宽恕、重获自由了？不可能吧！
就算改邪归正了，也还是白鲎精，人妖如何成婚？
我忻毛仙是捉妖降魔的，怎么可以让女儿去当白鲎娘娘？绝不可以！
……
对于白鲎精絮叨的“尔畀卬，卬畀尔”，忻毛仙解说一半，隐瞒一半，没有把白鲎精想娶亲的实情告诉女儿。
忻毛仙对女儿说，什么“尔畀卬，卬畀尔”，没人对你说话，你是累了，耳朵打钟吧，在家歇几天就好了！
女孩不相信，好好的怎么累了，分明是有人对我说话，还说是耳朵打钟。我可不听你！
第二天，趁父亲不备，女孩还是跑出去了，又去看蜂蝶飞舞的油菜花海。
刚走到地头，耳畔又响起清晰而诚恳的絮语：“尔畀卬，卬畀尔！”“尔畀卬，卬畀尔！”……
环视四周，细看左右，除了金光灿烂的油菜花海和飞舞歌唱的蜜蜂蝴蝶，再没半个人影。
难道是神灵在说话？抑或是妖孽在戏我？
女孩见过父亲升帐作法，说是捉妖降魔，其实，就是消灾祛病。讲穿了，一点不神秘，也没啥可怕。
女孩学着父亲的架势，大胆回应道：“本仙在此，是神是妖，赶快现身，好好说话！”
话音刚落，眼前忽现一位高大英俊的小伙子。
女孩以为走神了，揉揉眼睛再看，确是一位高大英俊的小伙子。
女孩想来想去，附近村庄没有这样高大英俊的小伙子。
你是谁？
哪里来的？
为什么缠着我絮絮叨叨？
……
姑娘听我说……小伙子说明身世，并表白爱意。
女孩这才知道，眼前站着的是改邪归正、重获自然的白鲎精，真为他高兴！
女孩也记起四年前的亲口许诺了，表示愿意随小伙子上山，甘当白鲎娘娘。但要回家见过父亲。
女孩带小伙子回家，并表明自己的心意。
事情到了这份上，忻毛仙只好尊重女儿的选择。
父女分别时，女孩向父亲要了一袋油菜籽，并对父亲说，明年油菜花开时，我们再相见！
回山洞时，女孩一路播撒油菜籽。
住山上时，女孩教丈夫读书写字，植树种菜。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满山遍野的油菜花又开了。
忻毛仙想女儿了，循着一路延展的油菜花海，翻山越岭，来到前丁山上的白鲎洞前。
只见女儿怀抱婴儿、手牵夫婿迎出洞外。
……
故事的结尾有两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金村老人说，忻毛仙当外公了，好不开心。
又被女儿、女婿经营的世外桃源所吸引，干脆也住在山上了。
一家团聚，和美幸福！
第二个版本，金满坑老人则说，忻毛仙去看女儿时，见白鲎精春眠不醒，就把女儿带回家了。
经过前丁村外的土地庙时，土地公发现女孩怀有身孕，就悄悄对忻毛仙耳语：“铲草要除根！”
意思是让忻毛仙杀了女儿。否则，白鲎精就有下一代了。
土地婆嗔怪土地公不该出这馊主意，白鲎精早已改过，玉帝都宽恕了，我们也不该再记仇，再追杀！
土地公觉得土地婆言之有理，就笑着对忻毛仙说：“好好照顾女儿，恭喜你就要当外公了！”
忻毛仙也不忍心杀女儿，更不想诛灭即将出世的小生命！
在父亲的照料下，白鲎娘娘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当外公的忻毛人逢人便夸小外孙漂亮、小外孙聪明。
儿子满月时，白鲎娘娘说服了父亲忻毛仙。
从小你就教育我，做人要诚实守信，夫妻要真心相爱。
现如今，我既已许人为妻，又为人生子，就该陪伴夫婿，白头偕老。
忻毛仙尽管恋恋不舍，还是把女儿、外孙送回山上。
这期间，白鲎精也想下山寻找妻儿，但生怕引起忻毛仙的误会，便忍住了。
白鲎精深信，善良诚实的白鲎娘娘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也相信，学医问道的忻毛仙不会伤害女儿、外孙。
玉帝再次被感动，让这一家人都升仙了。
……
升仙的白鲎娘娘一家，时刻不忘普济天下，惠顾天台。
自此，我可爱的家乡再没出现也再不会出现白虹贯日、白鲎祸害的灾难，成了名副其实、令人向往的天台桃花源！
2015.01.10/22:10:12
摄影：《四走寒山石径随拍》，陈周飞、陈萱。
油画：《风景》之一、之二、之三、之四，陈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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