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龙子文学作品集||主奖作品选(二)

主奖获得者


李啸洋



李啸洋作品选(二)




捞魂(节选一)


水草和泥腥气让王宝元感到踏实。月亮映在水里,摇成一片幽蓝的碎光。王宝元能听到水流在脊背上划过的微响。快凌晨三点,他在黑暗的水下什么都看不到,五指沿着水底的淤泥摸到一只脚,再摸到头发。确认了尸体的器官都在后,他在死者脚上绕上绳子,把绑在身上的橘红色浮灯解了,让信号浮到水上。

王宝元在黑暗里蜷紧身子,像羊水里的婴儿。他刚才摸到了花糖一样柔软的生殖器,狭长的腕骨,竹子般光滑的腿骨,撑开修长的身体。凭着经验,王宝元猜测到身体是的宿家个十六岁左右的男孩。岸上传来了哭声,哭的他浑身战栗,王宝元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他在水里调理好呼吸,身子一甩就窜上水面。

——很多人怕鬼。小孩怕鬼,学生怕考试搞鬼,女人怕男人鬼混,男人怕女人窝鬼。王宝元不怕鬼,他最怕的事是断电。停电的时候,那十口敞开的冰柜就像是十间微型的地狱,冷气森森淌出来,尸油和水的混合物流到红色的柳柜底,湿漉漉地舔着米白色的墙壁。霉绿色的体液流出冰柜,流到白羊村树底乘凉的耳朵里,汇成百口洪钟:咒骂、抱怨、恐惧、沉默,各色嘴脸的语言,镜子一样照耀在王宝元脸上,照的他心里发寒。

天热的连铁皮桶都化了。王宝元驮着透明的冰走到白羊村的街道上。几个小孩手里提着绿色的渔网,肩上挑着半袋泥鳅,边走边唱:





头是钱,脚是钱,寻尸就找王宝元。

香不嫌,臭不嫌,捞条十块钱。





王宝元颀长的门牙贴了一片黑色的东西。第一个孩子说王宝元刚吃过韭菜叶,第二个孩子说王宝元刚吃过炒黑豆,第三个孩子说王宝元刚啃过死人骨头。第三个孩子说完拔腿就跑,第一个孩子和第二个孩子也跟着拔腿就跑。

王宝元追不动他们,就慢慢走。他走啊走,一直走到家门口,背上的冰已经将他的长褂子濡湿了。他对付冰箱臭气的办法是冰块,冰化了就招来苍蝇飞舞。王宝元进了家门,就闻到了属于黑色的味道——苍蝇像候鸟一样迁徙到楼里,落在鸡蛋缝里,落在沾了葱叶子的碗边,花豆大的苍蝇像黑色的钉子一样,卯在他的生活里。



苍蝇来了,蚂蚁来了,蟑螂和老鼠也来了。王大虎说他在梦里把苍蝇拍进了嘴巴里。大头满三说他家的猫一晚上抓住一笸箩耗子。赵四孩说一尺长的白蛆像蛇一样在稻田里爬。王宝元说,你们说的都像真的。我在堂屋里养了一对蛤蟆,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公蛤蟆吃饱了,母蛤蟆就出来吃,日夜轮流都吃不完。我准备家里准备养壁虎,养蜘蛛,养乌龟,把狗日的苍蝇灭个净。王宝元还说,苍蝇是我养的,野鬼也是我养的。要是不是我王宝元收留这些野鬼,这些溺死鬼半夜就蹲在你家窗户底。王宝元这么说的时候,白杨村上的人就不吭声了。他们把门和窗户关上,在梁上吊半截猪肠子,拿起苍蝇拍,铺开黏蝇纸,守球员一样在门屋厅堂、东西厢房守上一人,把苍蝇往死里拍。

乔三老婆翠兰也忙着拍苍蝇。翠兰站着拍苍蝇,趴着拍苍蝇,躺着拍苍蝇,跪着拍苍蝇,踮着脚拍苍蝇。苍蝇有多少只,翠兰的屁股就摆出多少种姿势。翠兰在炕上忙着拍苍蝇的时候,乔三走到桂花院门口。桂花的皮肤有一种桃子一样的芬芳气息。那种香让乔三骨头里的血躁动不安,一万只蚂蚁吞噬着他的喉结。桂花像一条滞留在岸边的鱼,等着乔三的救赎。不知怎的,乔三忽然想起了翠兰。翠兰从来不主动亲他,胳膊也抱不全他的腰。每次跟翠兰过性生活的时候,乔三感觉自己在费力地剥一根陈年老葱。

乔三来的时候,桂花正在给院里的虞美人浇水。粉红色的虞美人如一团焚烧的云彩,轻轻举在枝头。桂花的手已经把乔三的腰包围成一个圆形。圆是某种神秘,让乔三感到完满。乔三闻到了桂花粉红色呼吸。他们跑啊跑,直到在风里飞了起来。桂花飞累了,乔三就把锤子掏出来,把她挂在风里。乔三摩挲着一片金黄的水域,天堂涨起来,桂花已经淹没在天堂的浪花里。乔三扛起她的腿,把她送到了比天堂更安全的地方。

乔三软塌塌地把胳膊装进白衬衫里,系好黑色的腰带。“钱呢?”桂花问乔三。“出门急,没带。”乔三顺手点了根烟,捡起桂花的袜子在皮鞋上擦了擦。桂花用拳头捶打着乔三:“没钱你还搞个屁!”乔三嬉皮笑脸地吻了桂花一回:“别闹。刚才你不也挺舒服嘛!”桂花冷笑了一声,拾起鞋照着乔三后背砸过去。

乔三回过头来,用手戳着桂花的脸:“别拿烂瓦充白玉,白羊村的女人多的是,排着队等老子呢!”

桂花把另一只鞋扔向他的脑袋,朝着乔三吼起来:“乔三,你他妈别睁着眼睛当瞎子,玩不起就别玩,别打肿脸充胖子。黑老鸹别嫌猪黑,你那两臭钱是从死人身上抠下来的……”

乔三撞着她脑袋,桂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他从桂花耳朵坠下来一个亮闪闪的耳环,一直攥在手里。乔三像断了秧的苦瓜 ,耷拉着脑袋从桂花的哭骂声中逃了出来。乔三一出来就碰到了王宝元。王宝元装作没看见一般,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乔三上了我心爱的女人!乔三上了我心爱的女人!在王宝元的心里,桂花和神有着同源关系。桂花是他饲养在月亮里的一尾蓝鱼,是他命里的劫。王宝元对桂花,有远观的敬意,却不敢生出亵玩的念头。一切都源于桂花长得像他母亲。这是王宝元的独家秘密,没有另一个人知道。王宝元就像是神话中知晓了国王长着驴耳朵的人,无人知晓的秘密也是痛苦。

桂花的脸像他去世的母亲。王宝元至今忘不了那个夜晚,谋划了好久,父亲母亲打算到另一个国境里讨生活。父亲给他头上罩上柳条筐子,十一月的河水凉的刺骨,王宝元感到冰碴都结到喉咙里了。巡视灯照了起来,子弹在河面上飞起几朵浪花。血红的水像墨汁一样,素染在水里,染红了他的衣衫。又一阵子弹扫来,他连叫唤声都没听到,父母就没了。寒冷的空气吞噬着意识,他连害怕都忘了。深深的恐惧,如粗壮树根从他的喉咙里扎下去,一直扎到他肺里,撕裂他稀薄的呼吸。第二天他讨来一碗浆糊,在江边烧了一沓纸,然后跟着一个跛腿的鳏夫学会了捞尸的本领,旱年涝年,他靠这门艺存活了下来。



乔三上了我心爱的女人。乔三上了我心爱的女人。去世的母亲,被乔三睡了的桂花,想起这些,王宝元心底的怒气就不打一处来。王宝元正在生闷气的时候,乔三正在院子里消毒。乔三是白杨村里第一个盖二层小楼房的,村民们在河塘里捞了尸体,乔三就充当皮条客,摸清价格底线后,让“捞主”故意抬价,然后帮着死者家属砍价。乔三靠掮客的身份发了财。白羊村里的人都不敢得罪他,因为只要乔三舌头一绕,“私尸”就充成“公尸”。

然而尸身不是猪肉,猪肉腐烂了可以扔掉,可以去市场上再买,人的身体就不一样了。人的身体是比荔枝还娇贵的鲜货。乔三常跟他们说,猪皮厚,人皮薄,因为人皮会呼吸,人体的呼吸是透明的。人们说争气,呼吸就是人的一口气。一旦人自己不争气了,面相就坏了,坏了就卖不上价钱了。乔三又说,家属看到不争气的身体会发怒,他们的愤怒是铁青色的。你们最好不要惹他妈愤怒,惹他们等于惹一座活火山。

乔三明白,捞尸人不愿意让“私尸”变成“公尸”,一旦充公,打捞者只能得到公家规定劳务费。他们想得到的是报酬,不是劳务费。报酬和劳务费,不是百和千的区别,而是两种概念的区别。抓住这个心理,乔三就能耗子吃高粱,顺杆儿往上爬了。“白了、肿了、败了”,几个有伸缩的形容词时常发生在乔三充满弹性的舌头上,只要这几个词出口,“私尸”就可充成“公尸”。

乔三看到王宝元时就哑口了。上次王宝元捞出一个溺水死亡的男孩。乔三的舌头像弹簧一样伸缩,王宝元捞出的私尸就成了公尸。乔三阻止了王宝元和男孩的家属碰面,王宝元只拿了三百块钱的劳务费。白羊村里的村民们都心知肚明,除了王宝元,村里没几个人能下到深水塘。他们戴着胶皮手套,把“货”从水里捞出来,放在运货的小推车上,一直推到乔三的冷库房里。独王宝元不代手套,也不用小推车,他用手背。

王宝元背着那个孩子一直从深水塘走到了乔三家的库房,孩子的脸贴着王宝元瘦瘦的背,手垂在胸前,像睡着一样,短发上湿漉漉地滴水。那天王宝元显得的有些奇怪。他蹲在乔三的家门口,抽了很久的烟。乔三现在还记得王宝元踩的满地黄泥脚印。乔三在冷库房里卖忙活,就让生生出门拿给他三百元。王宝元看着生生黑亮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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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阿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