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五佚事(二)


张家的院子布置得法,很看得出主人也费过一番心思,譬如客厅有山有水,山是一幅卷轴,云蒸霞蔚,水在玻璃缸里,缸里养鱼,鱼有蝶尾、虎皮寿、红龙背和玉顶银狮各种,全不知危险,出游从容。伊丽莎白从看见这几条鱼开始就不大安静了,无奈身子挣脱不出,被这人一把箍在怀中,只能眯眼,与肿眼泡的金鱼遥相致意。

小五连喝过人家递上来的三杯新茶,自己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想起了来意,就问:“最近,您老可是做过什么噩梦?

张老爷原本正襟危坐在堂下,闻声一张脸立时蜷缩成了一颗核桃的大小,是他昨夜又没睡好的气相,客厅里错落坐了四位夫人,五个女儿有两个还未到下学的时间,珊瑚因为晨起跑操时着了凉,早早地跟学堂那边请过了病假,放心在家中托大,此刻领着珍珠和璎珞两个躲在屏风后,挤挤挨挨地看西洋镜,都一眼不眨注视这人还有猫,尤其两个小的更显雀跃,她们还未到上学的年龄,很少见生人,何况王小五还是如此古怪的装扮。

听说,和袁家小少爷定下过娃娃亲的,是张家的三女珊瑚,珊瑚和大姐同是正房所出,也是细细瘦瘦一长条儿,年龄比男方要大两岁,好在她的样子比年龄显小,随了张夫人的娇俏相,圆圆脸,又像张富贵本人,眉眼间有三分爱娇,剩下的还是一个黄毛丫头。

可就是这还不打眼的黄毛丫头,现下却成为张富贵最得意的一个女儿,模样和脾性倒在其次,张珊瑚的脑瓜子灵光,她在洋人开办的蕙茵中学堂读书,算数和英文两科的成绩最好,课下还能帮父亲不少忙。张富贵老了,坐在昏暗的灯下和账房老黄结算一日间往来,开始觉得自己可怜,眼花心怠的,他从心底叹出了一口气,张老爷是有意要把珊瑚当成一个儿子培养。

因之他对当下的教育制度颇有一些微词,若非男女必得分校,珊瑚三女一定还要比现在出挑。为这一己之私,张老爷连意见也越发地洋派了起来,而且,眼看着珊瑚一天天长大,再过两年,等她从初中部毕业,日见要有自己的心思,张富贵未雨绸缪,提前头痛起早年与袁家订下的一门亲事,听说最近也有要反悔的意思。

大姐琉璃年前已经读到预科,又按父亲的意思与人订了婚,不久就要出阁,她生性温婉,活脱脱是母亲的翻版,张夫人因此在家中长久地受人冷落,背地里也不知吃下多少亏欠。其实,珊瑚并不爱念英文,拨冗算盘于她更无趣味,她喜欢西方的油画与旧诗词,还爱听戏,筱桂香的《楚汉争》她总也听不厌,为学业所下的苦功,不过是知晓父亲看重,她性格要强,件件计算到最好,也想给母亲争一口气,张珊瑚且通情达理,丝毫不记恨家中的姨娘和妹妹们,她在学堂读的书多,做的梦也越发荒唐起来。

张老爷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舒展,“小先生神也”,他声音一高一低又落了地,“不瞒先生,几日都未得过好梦了,才相烦贵堂过来验看,”王小五的模样随意,堂下的主人却身形板正,情景正像一个老学生在听先生的话,“先生看出点儿什么来了?”

也没有什么。王小五却不应话,扫一眼堂前屋后众女眷,适时沉吟了一刻,这宅子它的年岁久了一些,里面住过的女人多,掉的头发自然也多。千丝绕,张老爷可听说过这个没?

据说,千丝绕出没的地方,可以搅断人的清梦,无梦变有,好梦变无,最后人就被一团痴梦缠成了个呆相,不复是常人了,张富贵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时,跟在铺面上帮忙,就听说过千丝绕,他还亲眼看见过一个被三千烦恼丝绕进去的人形,消瘦、瑟缩,然而精神还亢奋着,正值壮年的钱掌柜就是莫名被这东西给蛊住了,才走到最后一文不名的境地,早春的天气,张富贵的心上陡生发一阵寒凉意。

近来他总在做同样的一个梦,梦的内容犯他的忌讳,就不好说,他谁都没告诉过,这时捂上一半的脸面,示意四位夫人和其他闲杂人等先散去了,又等过片刻,才放心吐露一句实话,他说,最近我常常梦见自己掉牙。张老爷倒像是真的患有牙痛病了,将信将疑地问:总是梦见掉牙齿,也无妨么?

小五露出很同情的笑,手劲儿稍为松解,在他身边蛰伏过许久的白猫脱开了桎梏,头也不回,利箭般就朝堂后的屏风处去了,速度太快,惊动到这玻璃缸中的鱼群,一阵迟来的骚乱,将散又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