厝边来话仙/债皇的蚵仔风波


栗子酱是一个小岛姑娘,希望把眼中的市井点滴和岛屿风情呈现给你…


债皇的蚵仔风波

文/栗子酱
 
1
 
“啪嗒。”一颗水滴打在他的头上,他的发际线从四十岁之后就越来越高,这水滴没遮没拦地往下走,打湿了他的眉毛。
 
南风天,这岛上的防空洞里满墙水,时不时啪嗒嗒地往下掉。他手上提着两斤蚵仔,每一个都鼓鼓囊囊饱满的很。这时候吃蚵仔还肥,过了清明就瘦肚了,嚼起来没有汁水。从背影来看,他是个这小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每天回家,他都要穿过这洞。
 
别人都叫他债皇。
 
债皇就快走出防空洞的时候,挨了一记闷棍。他眼冒金星地回头,身后十几个少年人,瞬时把他围住。
 
债皇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正打算开口探路,可那些年轻人却二话不说,把他拖进了防空洞里面的一个废弃的深洞里,手里两斤蚵仔砸在了地上。
 
“干你娘,你是哪里的?做啥?”债皇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洞里似乎都能冒出光来,他挣开拧住他手的两个人,把他们的头往墙上撞。
 
他很少孤身置于这样的境地中。过去,总有人与他并肩作战。但现在,没有人会来救他了。
 
“老妖寿的,叫你嚣张!”领头的那个精肉男抬腿踹了债皇一脚,把他踹倒了,防空洞的积水打湿了他的脸。
 
刚被债皇拿头撞墙的矮子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你们还在等三小?打给他死!”
 
密集的拳脚棍棒全落在债皇身上,最后他只记得一只鞋踢到他脸上,就昏过去了。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感到害怕。
 
洞顶的水滴啪嗒嗒地打在债皇的脑壳上,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就像过了二十年那么久。
 
回过神来,债皇开始想,到底打他的是什么人?债皇看了看身上,财物一样没少,金镶玉的戒指也还在,不是为财。
 
那就是来寻仇的,他想。
 
债皇当初坐了二十年牢,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江湖的老运动员了,还能干什么?他只能寻思着重抄旧业。可是二十年后,江湖早就不是以前那样了。幸好他还有个当年的朋友阿川,现在他专门帮川先生要债。
 
债皇这人有耐心,常常不动声色地跟着欠债的人一整个星期,能准确无误地跟欠债的报出他和家人一天的行踪。往往胆子小的顾及家人安危,都要把钱还出来。更狠的,该怎么吓唬,债皇都有自己的几个路数,虽然是单打独斗,但基本上摆的四平八稳。
 
说到底,应该是欠债的人来报复。债皇疼得直咧嘴,可是这深洞里叫喊也没有人能听得见,于是他就屏住一股气,打电话叫来川先生那边的人,把他架去了医院。
 
那一袋蚵仔全碎了啊,债皇心疼地想。
 
“完了,今天下午本来约了张老板的!“债皇一拍大腿,忍不住叫出声来。
 

债皇回家已经是深夜,家里的女儿阿宝一听到动静就哭哭啼啼地迎出来,一边哭喊着学校那个阿春又来跟她呛声,说是今天下午已经带人在防空洞修理了她爸。夜色暗,可是阿宝还是看到债皇脸上的上和手上的绷带,吓得反而哭不出来了。
 
那个阿春是海霸的女儿,才没几岁就已经在混了,整天看阿宝不顺眼,带着一群人吓唬她。债皇听到阿宝之前的哭诉,去学校找过这个女孩子,厉声呵斥。那时候那女孩脸涨得通红,不敢回嘴,但一双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了。
 
海霸这种人能教出什么好女儿?他做的那都不叫活儿。这个人是海鲜市场一霸,十年前才冒出来的一个外地人,手上养着几十个外地仔,谁敢跟他抢着卖,就得被挨个教训。只要是他做批发的花螺,苦螺,黄翅鱼,他总翻高三倍价格,反正整个市场也没有别家敢批发。
 
而近几年,海霸老变着法儿跟债皇抢生意。可这小子狡猾地很,一方面抢生意,一方面又跟川先生做生意,整天假笑,油滑的死胖子。
 
难道这事是海霸干的?但是他敢动到债皇头上,也是吃错药了。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难道这只外猴不懂?
 
债皇抽完一支烟,开始打电话。他知道,这件事情需要好好料理一下了。
 
“我需要跟你借些人手。”债皇电话打给川先生,第一句就这么说。
 
“哎呦,火气这么大。怎么啦?”那头是不冷不热懒洋洋的回音。
 
“海霸那小子动到我头上了。”债皇捏紧了电话。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川先生那头沉默了一刻,不紧不慢地说道,“海霸他我也熟识的,生意上也有交情,总不该伤了和气嘛。”
 
债皇按了电话,往桌上砸了一拳:“干!”
 
年轻的时候,有谁敢动他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黑面总会第一个冲在前头为他们出头。黑面是杀猪的,这小城谁家想吃肉都要看他脸色。他这个人脾气暴,有人敢惹动他的怒气,少不了被教训。黑面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打,他是债皇这帮人的头头。
 
在那时候,债皇的名字还只是强仔,和阿庆一起,是黑面的左右手。阿庆这人长得文弱,不过心细主意多,女人缘极好,消息来源广,是他们的军师。臭头什么也不会,人愣,但是讲义气,是黑面的弟弟,所以得到不少照顾。当时他们四个人身边,总围了男男女女一大群,就没有怕过谁
 

现在,到底是不一样了。



 

债皇正沉思着,一碗面线糊甩到桌上,“砰”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债皇的老婆把筷子一扔,黑着一张脸:“去跟谁打架了?还骗我说要改行做蚵仔面线,我好不容易托关系把想要投钱的人叫来了,结果你不见了一个下午,还是去找人打架!” 今天债皇的老婆都快要气疯了,跟张老板整整等足了4个小时,脸都干笑得要裂开了。
 
“别吵,你知什么?肖查某(疯女人)!”债皇一听就来气,心里还不够烦的吗?这婆娘来搅什么局?
 
“十五年前你就骗我说你是银行的,谁知道你是干这个的!你再不收手,我要带女儿走,跟你离婚!”这女人近来越来越疯了。
 
“给我闭嘴!”债皇咆哮着一手把碗扫了出去,整碗面线砸在地板上,碗碎成了八块,猪血,大肠和面线溅了一地。
 
女人吓呆了,哭哭啼啼地出去了,在卧房尖声嚎哭着,引得女儿也一起闹。
 
“吵死!”债皇忍不下去了,摔门离开了家。那几乎要把门摔碎的声音,整栋楼都听见了。
 
他今夜就要把海霸收拾了,他自己就可以。
 
他记起了一个人。
 
“阿民,你听着。你欠川先生的钱我不跟你要了。”债皇拨通了那个电话,“但是你要告诉我一件事。”
 
阿民是海霸的小弟。那头瑟瑟缩缩的声音告诉了债皇,现在的海霸还在金好呷酒馆,今晚跟人喝酒谈生意。
 
债皇开着车,蹲到了酒馆门口。过了不久,就看见海霸东倒西歪地跟人道别,身边没有小弟。他把车开到海霸面前,把醉眼惺忪的他扶上了车。
 
他熟悉附近的荒地有口干了的废井,他常把人带来这里“聊天”。
 
“你干什么?”海霸直到债皇把他搬到了井口,才醒了过来。
 
“我要把你倒吊到井里,一直到你求饶为止。”债皇早已经把海霸的脚用麻绳捆上,老一套了,把人倒吊起来,用滑轮从井里放进去,又收回来,既不会受伤留证据,又准保吓破胆。
 
“为什么?债……啊,你是债皇!”海霸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
 
“下去!”债皇硬把海霸往井里推。
 
海霸身形高大,比起之前的那些欠债老板们不好对付,用脚死死地勾住了债皇,手扒住井沿,力气大得很。
 
“轰”的一声,海霸还是被一拳砸进了井里。
 
但是同时,他把债皇也拖了进来。
 

两人眼前一片漆黑,除了冒出的几颗金星。



 

这哪里是口井,简直是个兔子洞。
 
这口窄井底部被旧物垃圾赛得满满满,只余下井管部分,空间窄得很。塞一个人还可以,赛两个人很紧绷,就好像肠粉里塞的两根油条。
 
债皇和海霸这两人掉下来挣扎间牢牢卡在井里,只能紧靠着对方勉强站着,脸几乎贴着脸,鼻息全呼到对方的脸上,手也挤得动弹不得。即使想要对打,都腾不开地方挥拳头,只能用指头互拧。
 
可那也太娘了。
 
“你把脸给你爸挪开。”债皇回过神来,飙了一句,两个男的靠这么近,他只想飙脏话。
 
"疯狗!" 海霸试图用自己的身型优势,挣扎着想往上爬。
 
"想踩着我往上爬?门都没有,要死就都死在这里!" 债皇也狠狠地应对这场角力,他个子不高,但是力气却非常大。
 
海霸挣了半天都没用,只好作罢。债皇一只脚狠狠地踩在海霸脚上,海霸咬牙切齿地抬起另一只脚回击。可空间实在是太窄了,两个人只能耍狠踩脚却好像这架打得太憋屈,过了一会儿又停下了。
 
债皇只觉得心里满是恨,却无处发泄。
 
可突然,海霸面容扭曲,开始急促地喘气,胸口发出猫叫一样的声音。
 
”干什么,我现在可什么也没干啊?你别给我装死。“ 债皇莫名其妙地问。
 
“没文化......哮喘,懂不懂……药,帮我拿药……”海霸几乎要瘫倒了,可是又卡着倒不下去。
 
“干,这么弱出来当什么大哥!”债皇只好下手掏海霸口袋,黑摸摸什么也看不见,他找了半天,才勉强抽出了气雾剂,塞到海霸嘴里。折腾了半天,海霸才安静下来。
 
债皇也没打算让海霸死在这里,谁想要跟一具尸体一起卡在井里啊?
 
“夭寿的,这给我折腾得不爽死了。”海霸好不容易呼吸不难受了,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
 
“靠,你别吐,忍下去!”债皇急眼了,现在靠得那么近,海霸要是吐,就会直接喷他一脸。
 
“跟你讲实在的,我没可能敢动到债皇你头上的。”海霸咽了咽,唠唠叨叨地说。“我女儿今天下午来找我炫耀,被我给教训了。她这死孩子,有眼不识泰山!我本想明天忙完了找你亲自赔礼的。”
 
“别把这事往女儿身上推,你老母的。”债皇烦躁起来,硬是把手挤到海霸的脖子处要掐他。
 
“别掐,别掐,我要吐出来了!”海霸连连哀叫,嘴巴发出酸味,几乎把债皇给熏倒了,只能罢手。
 
"今天中午的蚵仔,是我托人大老远去挖的,我一个一个的挑,让渔民当场破开的。结果全都碎去死了,全被摔融化了!"债皇想起来就心疼,该死的。
 
现在是蚵仔的好时候,债皇选的那些全都是上好的珠仔蚵,是拜托渔民船开到海中间,去平常没人会到的礁石上面挖来的。每一颗煮好了都会是饱满圆润,吃下去鼓囊囊的汁液喷溅的好蚵仔。
 
债皇顶了一把海霸的肺,叫道:“本来我今天下午要找人谈开蚵仔面线店的事情的,全被你给搅黄了!”
 
"早说嘛,怎么,想改行?我就是做海鲜的,我赔你一年的量都没问题啊。"海霸一脸的不屑,幸好黑暗中债皇看不见,不然又是一顿互掐。
 
"你懂什么啊,就知道领着一群小弟唬人,你知道怎么挑到好蚵仔吗?" 债皇早就看海霸不爽了,成天带着一帮子人到处晃,假威风,养了一群酒囊饭袋,现在还不是卡在井里。
 
"我知道啊,就是一定要Q弹嘛。软Q又要多汁,我以前经常游泳到海里面去挖。"海霸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就是专门在菜市场破蚵仔的 ,那个刀用的可熟了。虽然他那时候老是故意拿蚵仔泡水增重,可是他自己对于蚵仔的鉴别也算是行家了。
 
“喂,我赔给你就是了嘛。” 海霸见债皇不吱声,又补了一句。
 
“活着出去再废话。”债皇挪了挪身体,肺都要挤得呼吸不过来了。
 
随后,实在不想讲话,又打不了架,他们俩就都陷入了沉默,就这样过了两个小时。
 
 
 
“要不要,叫救命?”海霸终于忍不住开腔了。
 
“没用的,这地方我熟,没有人会来这里的。你手机我刚扔了,我的手机也放车上了。”债皇只好搭腔。
 
“你想得还真周密。”海霸叹了口气。
 
“没有人会来救的。”债皇也叹了口气。废话,找这个地方来收拾海霸就是因为没有人会找得到啊。谁知道把自己也搭进来了。
 
“你有没有告诉你老婆或者是川先生你会来这地方?说不定他们不见你人,就会找过来的。”海霸还存着一丝希望。
 
债皇干笑了一声:“他们谁会管我?又不像是三十年前那帮兄弟。”
 
现在的他就是一个人单干,阿川顶多算个拉生意的。过去阿川也不过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的人,现在鸟枪换炮,还要别人叫他“川先生”。假鬼假怪!
 
“你是说黑面他们?”海霸早有耳闻,三十多年前,债皇他们那帮人也算是叱咤风云。
 
“三十年前,要是没跟黑面他们去报仇就好了。我和老母的蚵仔面线店早就开起来了。”债皇说道。他其实三十年前就想退了,可又老是觉得要干完最后一次才收手,结果牵牵绊绊到现在。
 
“你还有老母,我老母早就死了,我还在牢里的时候。”海霸进去过五年,他老母每次来看他都眼泪哒哒的。,话已经说不太出来,在纸上写了句“止息纷争,是人的荣耀”。
 
海霸说,从他进去之前,老母就天天劝他,不要出去跟人争斗,他们家以前也算得上是读书人,别到了海霸这儿就彻底垮了。可他不听,,没回老母来看他,都要流着眼泪唠叨。后来,他老母还是没等得及他出狱就死了。
 
“那时都是为了争口气,就想折腾一番。到头来,现在什么都没了,搞不好还要死在这里。”债皇说起他们那帮人,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晚出了大事,黑面死了,其他好几个人都被关,债皇进去了二十年。臭头人还在外面跑路,债皇依约每半年汇钱给他,却无法知道臭头的行踪。连臭头这小子,如今也不敢信任何人。
 
“我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老婆跟人跑了,女儿也不听话。你说年纪这么大了,到底还闹什么?闹不动了。我也老早想收手,开家店买土笋冻。”海霸到底是渔民出身,说起那时候在海滩上抓土笋的日子,就滔滔不绝的。
 

浓云似乎散了,星光透进来,海霸和债皇的眼睛都有点潮湿发亮。



 

借着光,债皇撇到脚下有一截绳子,应该是刚才混乱中一起掉下来的。
 
“海霸,用脚勾,你旁边有根绳子!”债皇努了努嘴。
 
“你后面有根木棍,你也弄过来!”井里面有了些亮光,海霸也开始往四周张望了。
 
两个人一起褪了鞋,用脚趾夹了半天,。
 
海霸把木棍横起来,刚好卡住细窄的井,他借着星光辨认着井里砖头的凹凸,一点一点地往上爬。而债皇早用绳子把两个人绑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往上爬。当然,这样也可以防止一个出去了,把另一个撇在井里。
 
“呼!”海霸首先出了井,一回头债皇也爬了出来。
 
两个人精疲力竭,躺倒在井旁边。
 
天边启明星已经发亮了,太阳也快要升起了。
 
“你是不是买通了我手下的人?”海霸大喘了几口气,偏过头问债皇。
 
“到底是不是你自己叫人打我的?”债皇坐起来,把头发往中间拨弄,挡住岌岌可危的发际线。
 
“……”两人沉默了一阵,只听见风的声音。
 
“土笋冻的店,我已经在筹备了。我很快就会金盆洗手了,今晚都跟人谈好了。”海霸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土。
 
“我回去准备开蚵仔米线店,生意一定会比你好。欠我一年的蚵仔别给我赖!”债皇扭了扭脖子,开车走了。
 
海霸坐在井边休息。
 

虽然风刮得有些大,可夜还是很静啊。





编辑: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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